最后一点喜欢
1.
你是一个普通的邮递员,附近这一带的快递与信件都是由你派送的。
你派送的区域不大不小,邮递站每天人来人往,热闹而喧嚣,繁忙又枯燥。
你看过很多人悄无声息地到来,也见过许多人匆匆忙忙地离开。
你见过头发花白的年迈老人行动迟缓地带着重重的家乡特产寄给远方的子女,也见过年轻的少女裹挟着几分羞涩,将粉红色的信件投入信箱。
在这个小小的邮递站,你总觉得自己已经识遍了人间百态。
每天总有形形色色的各路人从你的邮递站前经过,闲暇时你喜欢靠在门口的墙壁上观察每个路过的人的神情。
久而久之,你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有时你觉得自己苍老,有时又觉得心跳仍旧鲜活。
你忍不住嘲笑自己,一个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邮递员,到底从哪里生出这些无谓的悲天悯人。
但你见的事情多了,便总想着把这些故事给记下来,你打算写一个故事。
2.
今天你轮休,你本来躺在家里吹着三档风扇,将刚买的西瓜切成两半,你将一半西瓜抱在腿上,打算像往常一样随便看个综艺打发这个下午。
但你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她说有东西要寄,而邮递站里没人,只好拨打了广告牌上这个电话。
你在电话里让她稍等,说你马上赶过去。
你一边收拾好自己,一边匆匆忙忙挂电话出了门,你在心里咒骂,你猜想这群好吃懒做的东西估计又跑到哪个旮旯打牌了。
没一个靠得住的。
你啐了一口。
3.
你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金发的女人站在门口。
你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她,她很耀眼,六月份的阳光格外猛烈,她本就显眼的发色就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刺眼的姿态。
她不像是会出现在这样狭窄的街道里的女人,你心想,然后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你好?”
你试探着问道,她便转过头看向你,她戴着帽子,巴掌大的脸上还架着一副墨镜。
她礼貌性地冲你点点头,声音意外地有些低沉:
“你好,我有东西要寄。”
你点头说好,连忙将她引进了邮递站。
你招呼她坐,然后询问她要寄什么。
你仔细观察了她的表情,她明显迟疑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你像往常接收快递时一样,问她里面是什么,能不能打开看一下。
她颔首,以一种复杂的神情将盒子打了开来。
你看清楚了,里面是一对耳坠。
银白色为底,镶嵌着黑宝石,很好看,这是你的第一想法,第二想法是和眼前这个女人很配。
你拿出快递单,询问她有没有带身份证。
她犹豫了片刻,低声问你没有身份证可不可以寄,你摇头,说现在规定这样,没身份证寄不了的。
她便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了身份证。
你看见了她的名字:
孟美岐。
你暗暗记了下来。
4.
她填好快递单递给你,你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她要寄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大概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你带着点善意与好奇告诉她:“这个地方离这里很近的,你没必要寄快递,完全可以自己拿过去的。”
孟美岐点头又摇头,说:“有必要。”
她付了钱便走了,走前微微拉低了帽檐。
真是个怪人。
你心想,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快递单,收件人那栏写着吴宣仪。
会是谁呢?
5.
鉴于送件的位置并不远,你没有将孟美岐的快递同其他的放在一起,你带回了家里,明天该你值班,你打算到时候带过去一起送了。
她的快递已经打包好了,就放在你客厅的桌子上。
不知为何,那晚你有些心烦意乱,盯着那份快递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缓过神来。
你翻个身,桌上还放着下午的半个西瓜,此刻已经不新鲜了,风扇已经开到最大档,但你仍觉得烦躁。
你将电视调到综艺频道,将被子拉过头顶,在电视里传来的吵闹又虚假的笑声中睡着了。
6.
送快递其实赚得不少,但是个苦活。
尤其是这样燥热的夏天,你八点赶到邮递站,整理好路线和快递后才开着慢悠悠的三轮车出发。
九点左右天气就开始变得炙热起来,你脸上挂了薄薄一层细汗,汗水止不住地往脖子里蹿,你一向爱干净,此刻就觉得浑身粘腻,不舒服极了。
终于等到取件的人,你松了一口气,连忙躲到车子遮挡的阴影下,查看下一个收件人的地址。
是吴宣仪。
你的心顿了顿,升起一点兴奋,连车子的速度也快了一些。
7.
地址是个高档小区门口,你从前给人送快递的时候倒也来过几次,和门卫也不算陌生。
你拨通吴宣仪的电话,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电话始终无人接通。
你接连打了好几个,最后一个才被接通。
你听见那边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细声细气的,显得很柔软:“喂?”
你回过神来,应了她一声:“你好,我是送快递的,有你的包裹,请下来拿一下。”
电话那头啊了一声,你听见她略带歉意的声音:“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在家,麻烦您给我放在门卫一下,谢谢。”
她礼貌的态度让你很舒服,你欣然答应,又有点遗憾。
真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8.
带着那丁点遗憾,你在下午七点时送完了今天所有快递。
你回家洗了澡,从冰箱里拿出罐冰啤酒打了开来,你仰头灌下一大口,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你拿起正充电的手机,打算叫两个外卖犒劳自己,却意外地看到了两个未接来电。
干你们这种送快递的活计的,一向对手机号码这类数字很敏感。
这串数字有些眼熟,你想起来了,是吴宣仪的。
有什么事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你给她回了电话。
9.
“喂?”电话接通了,那头还是早上那么好听的声音,但你听出了吴宣仪隐隐有些激动。
“喂,您好,我是上午送快递的,刚刚看到您给我打电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礼貌地询问,然后听见了吴宣仪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
“你好,是这样的,就是,我想问,就是说,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快递是谁寄来的?寄件人,对,寄件人是谁?”
你从她的语气中推断出,她与孟美岐大概关系匪浅。
但你的职业操守要求你为客户保守秘密,你下意识摇摇头,也不管她能不能看到,你将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歉意告诉她:
“对不起,吴小姐,我们有规定的,如果寄件人那栏写的不是她本人名字,我们也没法透露的。”
“这样啊……”
“麻烦您了。”
她挂断了电话,声音难掩低落。
你猜她是知道寄件人是谁的,只不过想从你这里得到个肯定罢了。
10.
你第二次见到孟美岐,是在一个星期以后。
她换了身打扮,金色的长发束成了一束高高的马尾,她戴着白色鸭舌帽,上身穿着黑色无袖背心,下身是牛仔短裤。
她身段很好,你注意到她走来的路上,几乎所有经过她身旁的人都忍不住回了头。
你在心里感叹她的闪亮,又忍不住去猜测她这次会寄什么东西。
你没猜错,她确实是来寄东西的。
这次寄的是一串手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夺目而不真实。
你从善如流地帮她填好了快递单,孟美岐付给你钱,打算走掉。
你忍不住叫住了她。
“怎么啦?”她回头问你。
“上次你寄的那个耳坠,”你顿了顿,孟美岐的神情明显紧张了一点,“收件人问我能不能告诉她是谁寄的。”
孟美岐失神了片刻,挂出一个牵强的笑,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你听见她的喃喃自语:
“是谁寄的呢……”
她的神情显得耐人寻味。
11.
第二天不是你值班,所以那串手链也不是你派送出去的。
但你仍然接到了吴宣仪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上去比上次更迫切,你猜测孟美岐寄给她的东西,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
你回神,听见吴宣仪恳切的声音拜托你告诉她寄件人的姓名。
你沉默了半晌,说对不起,我不能说的。
她便低沉地应了声好。
你突然感觉有些莫名的愧疚,你蠕动了两下嘴唇,在她挂电话前低声告诉她:
“我不能告诉你是谁,但可以告诉你是个金发的女人。”
吴宣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久到你都觉得手机开始发烫,她终于开口,语气松缓了不少,好像对什么释然了一样。
“知道了,谢谢您。”
12.
那次通话之后,你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孟美岐,自然也就没有再接到吴宣仪的来电。
现在是傍晚六点,天气渐渐下凉,先前的燥热褪去不少。
出去送快递的另一个同事还没回来,你只好继续守着店。
手机就放在一旁,放着热门的综艺,你百无聊赖地看了几眼,仍旧提不起兴致。
你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平淡普通,又索然无味。
你靠在门面外斑驳的墙壁上,像往常一样仔细打量观察着路过的人的神情。
你看着看着失了神,你又想起孟美岐与吴宣仪。你猜测她们之间大概有过一段故事,但那故事的内容描述了什么,或许就不得而知了。
你与她们并没有什么交集,充其量也只是起个传递作用。
她们不过是你平淡的生活中掀起一丁点波澜的调味剂,你也只不过是好运地撞进她们的轨迹的过客。
说到底谁和谁都不相干,你根本没有必要将那些多余的关注与好奇投到她们身上。
夏夜的傍晚,你将这些细腻的多愁善感收起来,仔细折叠好,妥帖地压进了胸膛。
13.
你原以为孟美岐和吴宣仪的事情到此告一段落,但两个月后的某个下午,你再次见到了孟美岐。
她穿着暗色系的衣服,整个人周身的气压都显得很低沉。
你远远看见了她,你一直观察着她,她在原地站了大概五分钟,手里似乎提着个袋子,她反复打开去查看,眉眼间带着点隐忍。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你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她也回你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又要寄东西吗?”
“嗯。”她点了点头,将袋子递给了你。
你眯了眯眼,将袋子里的东西打开,你看清楚了,那是条项链。
你实在好奇,但也不能直接问出口她们什么关系,你知道这有些逾越。
于是你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问:
“你为什么老是寄这些首饰呢?”
你话刚一问出口,就看见孟美岐脸上的笑容变得浅淡起来,她略微低下头,拢了拢耳后的头发,低声说:“这些东西都是她送给我的,她喜欢闪亮的东西。”
你心知肚明,孟美岐话语中的‘她’或许就指代的是吴宣仪。
你又问:“那为什么不一次性寄出去呢?”
孟美岐站起身,从包里摸出零钱递给你,外面传来了车喇叭的声音,她转过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她转身打算走了,你听到她弯下腰去拿包时低哑的声音,她说:
“喜欢这种东西,是一次性还不清的。”
你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些落寞,被她话里透出来的一点酸涩袭上胸腔,你哑口无言。
14.
孟美岐转身出了门,你亲眼目送她上了外面那个陌生男人的车。
你心里隐约的猜测大概有了一个明了的轮廓,你看向桌上摆的那根明晃晃的项链,心脏蓦地下沉。
你怀着一点无法言说的情绪,将项链打包好,仔细贴上了快递单。
出去送快递的同事回来了,外面突然下了一场急雨,他骂骂咧咧地跑进来的时候溅起水坑里的泥泞,此时看到你,犹自感到惊奇。
“你还没走?”他问。
你点点头,将打包好的项链揣进口袋,说快了。
不知道为什么,你下意识不想让别的人看到这份快递。
15.
你是在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五分将这份快递送到吴宣仪手上的。
这次她终于在家,也很快接了电话,你如愿见到了她的模样。
是个格外好看的女孩子。
你高中毕业就辍了学,你语文一向不太好,便找不到什么精确的词汇去描述她,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贫瘠又真诚的这两个字:
好看。
你看着她出了神,再回过神来发现吴宣仪已经把快递拆了开来。
快递很轻薄,拆开时用力过猛,她没有接住,那条项链就这么掉了出来。
落到马路上,沾上了灰尘,你下意识抬头去看吴宣仪的表情,太复杂了,你想。
她抿着嘴,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睛却将所有内心戏暴露得彻底。
你猜她应该很难过。
你突然有些不忍,你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吴小姐,你…还好吗?”
她冲你抿着嘴角笑,但你觉得笑得太勉强了。
你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吴宣仪用低低的声音询问你:
“是孟美岐吗?”
你不说话,但眼神像是默许,你知道吴宣仪看懂了。
她又笑了,笑意里蕴含着几分释怀。
“我以前跟她说,如果有天不喜欢我了,就把所有我送给她的东西都还给我。”
“真高兴啊,她还记得。”
16.
你送完今天所有快递回到家里时才五点,比平常早了一两个小时,但你却觉得异常的疲惫。
疲惫到一向爱干净的你连洗澡都厌倦。
你躺在沙发上,脑子像被木马侵袭了的破旧电脑,只不停循环播放着吴宣仪那句干涩得让人心碎的话。
你翻了个身,将头埋到被子里,你忍不住去想:
孟美岐真的不喜欢吴宣仪了吗?
你猜不是的。
17.
故事的收尾被安排到了九月份的末尾,这是孟美岐最后一次来寄快递。
你那次见到她时,格外细心地留意到了,她无名指上多了个戒指。
这次会寄什么呢?
你想着,摇了摇头。
孟美岐这次看起来要比上一次来更憔悴一些,脸色苍白,涂上鲜艳的口红时就像一朵濒临凋谢的玫瑰,盛放之后就是孤独的枯萎。
她戴着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小半张脸,你看不清她神情。
你们对视了半晌,你轻轻地开口:
“这次寄什么呢?”
她沉默了两秒,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放到你面前。
“这个。”
你一脸惊异地看向她。
她只抿着嘴,不打算解释多余的什么,你莫名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股实在的固执。
你点头说好,她便转身打算出门。
末了突然想起什么,又回来递给你一张请柬,说是国庆结婚,想来就来吧,当作谢谢你这几个月帮她送快递。
你从她刚进来看到那个无名指上的戒指时,就有所预料。
18.
孟美岐走后你探出头去目送她,她上的还是上次那个男人的车。
你一直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才低下头去打量这枚戒指。
模样款式都很精致,上面镶嵌着几颗碎钻,中间拥簇着一颗硕大的钻石,整个戒指看上去格外闪耀夺目,是婚戒的标准款式。
唯一特别的,大概是戒指外圈刻下三个显眼的字母:Wxy
你有些不解。
你突然想起,孟美岐说过吴宣仪最喜欢闪亮的东西。
你又想,在婚戒上刻别的人的名字,孟美岐的丈夫都能容忍吗?
19.
第二天你将戒指带给了吴宣仪。
打开时她凝视着戒指看了很久没说话,她问你:
“这不是我送给她的东西,为什么她要寄给我呢?”
“或许是当作这许久的喜欢的一场回礼吧。”
但是孟美岐到底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你耸了耸肩。
20.
你在国庆那天如约赶赴了孟美岐的婚礼。
场面很盛大,她嫁给了一个很爱她的不错的男人,但也是个可悲的男人。
当你在外面新郎新娘的结婚贺牌上看见新郎的名字时,你是这么想的。
新郎的名字,叫吴轩颐。
21.
孟美岐嫁给了和吴宣仪有着同样发音的男人,她到底还是保留了最后一点固执,没能把所有喜欢都如数还给吴宣仪。你想或许每次她开口叫丈夫的名字时,是能从中获取一点酸涩的慰藉的。
你长长叹了一口气,提笔给故事写下了结尾。
22.
「她的最后一点喜欢,浓缩为三个短暂的音节,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在舌尖上绽放得炙热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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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快乐dbq我又忍不住写刀了,先发lof,微博晚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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